2010年11月23日 星期二

大壩尖山 神的眼

綠色草原1

「好起床了!」外婆在深夜打開小燈,叫我起來,我怕她丟下我一個人,急忙穿上她準備的塑膠雨鞋(防蛇用),推開門才發現,現在還是深夜,只有土地公廟老樹上的貓頭鷹是清醒的。

我跟著她的腳步,走過三山國王公的廟坪,穿過一排橫山梨的田間小路,進入黑壓壓的山林裡,夜晚的山路沒有想像中那麼暗,月亮把一切夜裡的生物都照得黑白分明。出門的時候,我本來說要帶手電筒,外婆說不用,月光就夠了。

她在我的前頭領路,外婆發出類似響尾蛇或貓頭鷹的聲音,她隨時會突然停下來要我安靜,仔細聽周遭環境的聲音。

有時,她聽一會兒聲音就說沒事,繼續往前走。有一次,她聽到不對勁的聲音,用木杖撥開擺動的草叢,「蛇!」她用客家話說,「不怕!不是百步蛇、青竹絲」,果然草叢竄出一條蛇,她用木杖引蛇行走的方向,我們停下來讓蛇通過。

這條「山路」愈來愈窄,也愈來愈陡,後來幾乎不能叫做「路」,完全就是沒有路的森林,前面都是野生的樹林和蕨類,只有踩下去的時候才知道有石頭墊在腳下。她一路揮舞鐮刀,砍出一條通往山頂的路徑。

每個人都應該堅持走他為自己開闢的道路,不被權威所嚇倒,不受當時的觀點所牽制,也不被流行所迷惑

外婆親手修整出的嶄新道路上,沿路有許多倒下的樹枝,細軟的樹枝可以踩過去,但粗壯的樹幹就只能爬過去。

我剛努力爬上一根比自己高的路倒樹幹,滑下之後,前面又是另一根樹幹擋在面前,有時甚至是好幾根樹幹交錯疊在一起,就這樣上上下下地爬過滿地的樹,滿手都是泥巴和自己的喘氣聲。前面到底有沒有路,也不是很重要的問題,重要的是一定要翻過前面的山脊。

不管過去、現代、未來,只要認真地深入問題的核心,就會出現越來越多的困難與挫折。但是,只有不畏懼困難的問題、勇敢面對問題的人,才能在前進中,提高自己的教養,並感覺到快樂

這個挑戰,不是一天而已,連續超過一個月,幾乎每天天深夜上山,一直爬到接近中午,才回新竹橫山的外婆家。沒有幾天,雙腳就長水泡紅腫,痛得沒辦法走路,但是隔天外婆說:「好起床了!」我又立刻從床上坐起來了。

外婆只有帶一把鐮刀開路,我們沒有帶食物,也沒有水。我口渴的時候,外婆挑選恰當的樹,削斷一截樹枝,叫我喝樹汁,如果餓了,她會摘一些野草或松樹葉叫我含在嘴裡嚼,這樣就止餓了,這是她以前在山上做工時,忍耐飢餓的方法。

一個堅強的人,必定受過痛苦,並且能夠忍受痛苦,在人前隱匿眼淚,出於對別人的尊敬而不輕易流露同情。

深夜的山路,非常寧靜,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和樹葉擺動的聲音,我數著外婆雙腳的移動速率,強迫酸痛的雙腳移動,她走得非常得輕快穩健,就像一個少女。

為了會見自己心愛的人,愈走愈快樂;我卻像一個老人,十二歲的無用老人,沒有目標,沒有行動力。

不知道走了多遠,我聽到山谷裡的水聲,山谷的溪水帶來源源不絕的活力,外婆告訴我,她知道哪裡可以喝到甜美的井水;山裡有一戶外婆認識的人家,她打招呼後後裝一桶井水給我喝,她自己非常喜歡,不斷地說「水真甜!水真甜!」

她品嚐水的味道,就像在品嚐上等的酒,非常仔細地感受水在咽喉裡的滋味。一旦發現這是絕世美味的水,立刻滿意地露出笑容,然後,一口、一口慢慢地喝,讚賞大自然的精緻藝術。

她要去的地方,在橫山山系和尖石山系的後頭,所以,必須翻過好幾重山嶺,可能是為了抄捷徑的關係,她帶我直接從山腳爬上山脊,沿著山脊走一段路後,又直接從山脊往山谷下走,穿過谷底的溪水,立刻往山頂的隘口爬上去。

這麼陡的坡度,必須彎著背抓住地上的藤蔓或樹枝,往上攀爬。外婆在我前面,示範該抓住哪些石頭或樹枝,我跟著她的動作拼命使力,但還是跟不上她的速度,她很快就翻越到某個平穩的位置,我還在下頭不斷掙扎。

這些岩石非常高大,我抓著藤蔓樹枝,不斷喘氣,力氣用盡,再也擠不出一點力氣了,腳怎麼踢都踢不到平緩的地方,這樣吊在半空中,偷瞄一眼溪谷,就覺得十分可怕,恐懼感逼得我緊緊地掐住藤蔓;我害怕自己會摔下去,我抬頭想求救,她站在高處的岩石沒有伸手拉我,我必須自己想辦法爬上去。

我們必須相信自己是有能力的,而且要不惜任何代價,把這種能力發揮出來

我努力想她剛才用什麼方法爬上去,找一個可以踩腳施力的地方,我看到岩石上有蠕動的蜈蚣、蜘蛛和一些凹下去的地方,我試了幾次,腳終於勾進凹槽,用腳尖的力量把身體往上推,手再順勢往上抓一點,再踩另外一個凹槽,再往上移動一點,這樣一點、一點地移動,終於攀爬過岩石區。

我倒在岩石平台上喘氣,想起媽媽說,外婆不准她叫她「阿母」,只准她叫自己「阿嬸」,因為外婆覺得我的媽媽太軟弱,依賴性太重,沒有獨立自主的能力,這樣無法活下去;所以,她要我的媽媽把她當成外人來互動。

外婆也不准她在餓肚子的時候看別人的飯碗,這樣好像在乞討。因為祈求別人對自己的憐憫,就是弱者。

媽媽在她的訓練之下,學會獨立到台北受教育,學會成為中國時報報社會計的方法。外婆又用同樣的方法訓練我。

我們整個一生,每做一件善行,每懷有一個勇敢的想法,每表示愛一次,都是在通往聖賢的道路上前進一步。

下山的時候,她選擇走另一條山脊,接近地面的時候,我們遇到一整片開花的竹林。每根竹子都伸出好幾條細細的竹節,每一節上有許多小小的筍苗,這就是竹花,開竹花代表整片竹林將要死亡(這是很罕見的現象)。

她問老農夫要怎麼處理這片田?他說:「要重新開墾」,老農夫很擔心地說:「竹子開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?」外婆說:「有人會老(死亡),不過後世人會有前途。老竹子死掉,年輕的竹子才有地方可以生長。」

老農夫看我一眼,問她:「這是你的舌頭(家族的繼承人)?」外婆笑著說是,這是她和我一起生活的最後一個夏天。

一個多月的鍛鍊之後,約定的那一天終於來了。老鐘剛敲過午夜十二點,外婆就叫我起床,她這一次準備的東西比過去多,有紅粄、紅饅頭和茶水,和一把鐮刀。

橫山的黑夜,貓頭鷹清醒,她帶我穿過三山國王宮的廟坪,穿過一整排的橫山梨,走進黑暗的山林中。在黑暗的山路中,她聆聽環境的聲音,警戒蛇的動靜,我跟在她的背後,遵循她的腳步往前走。

人生與其說是外在的克服,不如說是內在的前進;與其說是目標的達成,不如說是內在力量的覺醒與集中

森林裡,她用鐮刀開墾的道路清晰地在眼前,我緊緊跟著她往山頂走,往溪谷下去,再往山頂走,再沿著山脊往上走……,隨著距離愈來愈長,腳、膝蓋到腰部的酸痛也愈來愈強烈,但是呼吸卻愈來愈輕鬆,因為我好像習慣了這樣的節奏。

我們幾乎沒有休息,一路攀爬,愈來愈快。我也變得喜歡聽山谷裡的溪水聲,甜美的山泉水、外婆的笑容和野薑花的清香,縈繞在綿延不絕的山路間,她指著路上的野草,告訴我那是什麼草藥,強化筋骨的樹骨頭、夏天退火的九點米、補藥酒的行血草……,她說,那些藥材她都準備好了。

最後,我們終於抵達一座山,那裡有荒廢的原住民房舍,她帶我進去清掃房舍,屋子裡的牆上掛有一些樹枝草藥,這裡好像是她小時候住的地方。

她把食物放在乾淨的盤子裡,叫我拿著跟她穿過屋舍旁的小路,到一個視野遼闊的小平台,天空之下、群山之間,上帝插了一把大刀般的山嶺,那就是像刀鋒一樣銳利的「大壩尖山」。

外婆把奉獻的食物擺在大壩尖山的面前,然後用宏亮高音加顫音與跪拜舞蹈,讚美大壩尖山,大壩尖山也以回音回應她的懇求。

大壩尖山,不是全台灣最高的山脈,也不是最優美的一座山,但卻是最困難、最危險、最難攀登的一座山。所以,能夠登上大壩尖山的人,稱為勇士。

大壩尖山的形象,顯示泰雅族文化的核心,不是追求權力慾望(最高的山),也不喜歡追求虛榮的名聲(最優美的山),而是一生不斷地挑戰學習,面對自己的無知;面對自己的無知,所感受的恐懼,就像懸吊在大壩尖山的山壁時,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多麼渺小,卻也因此激起超越自我界線的勇氣。

耐心追求目標,不斷進步,在獲取無限的過程中,表現了人類驚人的偉大行為。

外婆帶領我回到她的初信仰世界的時代。那是蔣經國統治晚期,有一股河洛人勢力崛起反抗國民黨統治,外婆非常擔心這群河洛人會再次失控,對我們抄家滅族。

不幸,可以提供意想不到的可能,使人認識生活

每次改朝換代,新的權貴就找藉口屠殺百姓、搶奪土地。日本人苛刻,國民黨更是兇狠。而更古早河洛人林爽文部將,曾經對新埔地區的泰雅人與客家人進行報復式滅門屠殺,外婆的親族與祖先就死於這場災變中。

她不知道自己子孫的未來是什麼,只能祈求大壩尖山上的神明保佑。

外婆以泰雅族巫師的身份預言,不管遇到什麼障礙,都朝著追求聖賢學問的目標前進,只要一生勇往直前、永不休息,不斷以無比的勇氣挑戰困難,那麼,聖山上的神就會賜下祝福。

徐弘毅11.24.2010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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